摘要: 文/关圣力 我出生在北京。在我的记忆里,能够记住的大事,头一件就是“除四害”。因为那阵势大了,全国人民 除老弱病残不能行动的以外,都参加了“除四害”运动。还有个原因,在此前头一年夏天,我闹肚子拉痢疾,差点儿离开人世。那次的病,把我折腾得不轻,没日没 夜地跑厕所...
文/关圣力
我出生在北京。在我的记忆里,能够记住的大事,头一件就是“除四害”。因为那阵势大了,全国人民 除老弱病残不能行动的以外,都参加了“除四害”运动。还有个原因,在此前头一年夏天,我闹肚子拉痢疾,差点儿离开人世。那次的病,把我折腾得不轻,没日没 夜地跑厕所,断断续续一直到了深秋,才渐渐止住拉稀。那时候,新中国刚成立不久,国家还不发达,医院很少。虽说大夫们非常和气,也很负责任,可医院里没有 好药。我腰酸腿软,浑身没劲,一天比一天瘦,皮包着骨头,俩小眼睛显得越来越大,眼珠没光,头发也一绺儿一绺儿的,跟被霜打了的小草似的疲软。邻居们瞧见 我都说这孩子没救了。可也许是我命硬,就凭着从小门诊部拿来的黄连片儿活过来了。我的病好了不长时间,“除四害”运动就开始了。所以,这事儿我记得很清楚。
一九五八年春天吧,那会儿国家刚刚完成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,正在掀起建设社会主义的“大跃进”高潮。人们万众一心,都在为国家建设全力工作,整个社会显得热气腾腾的。
那会儿的北京城,没有现在这么大,出了北京的城墙圈(现在的二环路),走不了三里五里的就是庄稼地了。北京城也没现在这么漂亮。除了一些高大 的古建筑和洋教堂以外,几乎没有楼房。城里城外,都是低矮的瓦屋,密密麻麻的胡同。古朴的城市环境,显得平和温馨。那会儿北京的环境,还没被工业污染,天 蓝得几乎透明,空中飘着白云,还盘旋着许多鸽子,地上红旗飞舞,如诗如画一样的美啊。护城河里的水清澈见底,鱼儿在里面游来游去,看看都觉得心里舒坦。可 那会儿市政建设不成,地下几乎没有污水管线,排水系统大部分是明沟,赶上下大雨,城里积存的雨水,很难排除干净。积水一多,蚊子就多,苍蝇也多。老鼠虽说 没有现在的个儿大,数量却不少。害虫一多,就传染疾病,对人们的身体非常有害。于是,就在大搞工农业建设的同时,全国人民响应政府号召,插着空儿搞起了一 场全民参与的“除四害”运动。
可现在我再怎么想,也想不出为什么把麻雀也划在了“四害”的范围之内。这些小小的飞禽,既没有蚊子叮人吸血的能耐;也不像苍蝇似的常常围着 饭桌转,让人讨厌;更没有老鼠打洞偷盗粮食、传染疾病、祸害人类的本领。只是传说它们的生存需要粮食,传说它们祸害庄稼。其实,它们只是自由自在地飞来飞 去,就像和平鸽一样点缀在蓝天白云之间,给人们带来一点点唧唧喳喳的响动。闹是闹了些,却可以使我们稍显紧张的生活有点活泛劲儿。再说,就算它们吃粮食, 能吃多少呢?麻雀们在吃粮食之外,不是也吃植物上的寄生害虫吗?我想不明白是什么人的什么想法,把麻雀划归入“四害”了。
那时候,我们的报纸上,几乎天天都在刊发农业大丰收的新闻,亩产过万,甚至十几万的报道,屡见不鲜,都在赞扬我们的生活已经很富足。要说这 些小小的鸟儿们吃粮食,那得有多少麻雀才能使我们幸福的生活受到损害,使我们面临着饥饿的威胁呢。这可是我现在的想法,那会儿没人这么想,也不许想。尤其 是我这种年龄的孩子们,就更不会这样想,老师没教,也从不教我们想这些问题。我们只知道响应号召,只要有了号召,不管号召我们干什么,无论是号召我们干好 事,还是干坏事,我们都会蜂拥而起跟着干。或许麻雀也跟我拉痢疾一样,在它们的命运中有这么一劫,因而才被划入了“四害”的范围之中。这正应了咱们中国那 句老话;在劫难逃。在这一劫之内,麻雀几乎被灭绝喽。多亏麻雀属于家族庞大、生殖能力极强的物种,要不,如今也得被划入重点保护的范畴。当年消灭麻雀的情 景,现在想起来还觉着心里发酸,头皮发麻。
我记得当时家家户户都有三样必备的东西:苍蝇拍、老鼠夹和抄子(用布缝制的一种灭蚊子用工具)。就是凭着这几样东西和多种多样的手段,我们人类向“四害”发起了围剿。
消灭苍蝇的方法比较简单,无论男女老少,人手一个苍蝇拍,见了苍蝇就打。可苍蝇毕竟比人多多了,而且繁殖能力极强,就这样人人打、天天打,虽 说消灭了许许多多的苍蝇,也没见苍蝇少多少。苍蝇们仍然天天围着我们的饭桌转,虽说那会儿饭桌上绝没什么好吃的东西,也就是窝头贴饼子、糙米饭就咸菜,可 人就吃这些东西,苍蝇当然也不那么挑剔了。特别是那些叫“绿豆蝇”和“麻头蝇”的苍蝇,个儿大不说,飞起来还带响,“嗡嗡嗡嗡”的,像是要跟人类决一死 战。不消灭它们成么?
灭老鼠的方法有两种,投药或者是设置老鼠夹子。设置老鼠夹子这个活儿挺危险,在上夹子的时候必须小心仔细,弄不好会把手给夹伤喽,所以,大都由成年人来干。再说老鼠太脏,还会传染使人生病的细菌,一般情况下,不让小孩子接触那东西。
灭蚊子要费点事,蚊子个儿太小,白天不出来,天一黑,蚊子们倒是出来了,人的眼睛又看不见了。所以,灭蚊子的时限性很强,消灭蚊子的最佳时间 在黄昏前后。抄蚊子是孩子们最爱干的活儿,因为比较好玩儿。当时,每到黄昏,在城里城外的胡同里,都能看到一群一群的孩子们手里举着一个个大小不同的抄 子,在房前屋后的房檐处晃来晃去,用不了多大工夫,抄子里就会网罗进半袋儿蚊子。除了用抄子,还有一种熏的办法。那时候熏蚊子不是用药,而是点燃一种叫香 蒿子的植物,用浓烟熏。当然了,熏蚊子的时候,连人也一块儿熏了。没地方躲呀。家家户户都在房前屋后点那么一堆两堆的香蒿子,整个北京得多少堆,真用得上 “狼烟四起”这个词来形容。胡同里到处浓烟滚滚,能往那儿躲?所以,人就和蚊子一起挨熏。可是也仍然得熏,除“四害”运动么。
最麻烦可效果最好的要算消灭麻雀了。从根儿上说,麻雀不那么好除。那些小东西,精灵一样在天上飞来飞去,抓不着捂不着的,但我们愣是要把它们 消灭干净。难是难了点儿,可既然有了号召,再难也得把麻雀消灭干净。人毕竟是有办法的,我们的头脑里,充满了智慧。我们不是常说人多力量大,人定胜天吗, 我们不是可以统一行动吗,我们不是有着无比高涨的集团热情吗。于是,麻雀们遭殃了。
消灭麻雀“战役”开始的那天早上,所有人都兴奋着,很早就起床了。无论是街道、胡同、机关、厂矿 和农村,凡是有人居住的地方,大家聚集在一起,个个精神抖擞,群情激愤,同仇敌忾。无论男女老少,每一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件“武器”,长长的竹竿上,有的 绑着五彩斑斓的旗帜,有的绑着图案各异的床单、被单,有的绑着破窗帘、破布条,有的人手里拿着破土簸箕、破铁盆,有的人拿着锣鼓乐器,只要是能发出声音 的,能举起来摇晃的,都被利用上了。人群熙熙攘攘兴高采烈,只等着发起总攻的那个时间了。
这个时候,麻雀们还不知道它们这个种群面临着一场灭顶之灾。它们有的仍然在树梢、在房顶等处快活地蹦跳着鸣叫着,有的则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飞来飞去追逐打闹,享受着它们生命中自由的乐趣。
记不清楚到底是早晨几点钟了,总攻的时间终于到了。
突然,大地上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噪声。人们声嘶力竭地叫唤着,人们竭尽全力地敲打着锣鼓和破盆,吹响了唢呐和西洋铜号,人们发疯般地摇晃着手 里的旗帜、被单和破布条,人们向麻雀开战了。惊慌失措的鸟儿们,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轰鸣声吓得四散奔逃,展翅乱飞,试图找到可以落脚安身的地方。可是,它 们已经无处躲藏了。
曾经属于它们的天空,已经被噪声填满;曾经属于它们的树林,也已经没有它们的落脚之地。在城市里,在田野上,到处都是摇旗呐喊的人群,到处 都是消灭麻雀的生力军。人们撒着欢儿扯着嗓子狂呼乱叫,人们抱住大大小小的树木玩儿命摇晃,人们高举着旗帜、被单和破布条,疯了一样奔跑在街巷,追逐于沃 野,到处轰赶着状若惊弓的麻雀们,不给它们一点喘气儿的机会。无休无止,一拨儿人叫唤累了,就换一拨儿接着叫唤,轮流作战,到处都能听见人们像狗或像狼一 样的“嗷——嗷——,嗷嗷,嗷——”的叫唤声。胆儿小的人听见这种声音,都会被吓得毛骨悚然,小小的鸟能不害怕么。人们的目的非常明确,你不是会飞吗,我 就让你飞,让你永远飞着,让你没有落脚之地。中国人要累死鸟儿们。
可怜的鸟儿们,果然被吓得失去灵魂般晕头转向。它们从东飞到西,又从南飞到北。可是,广袤的天空里人声鼎沸,锣鼓轰鸣。当麻雀们从蓝色的天 空中鸟瞰大地的时候,它们看到数以万计的人们,正在群情激昂地手舞足蹈着,叫唤着。鸟们看到的已经不是它们绿色的家园,它们绿色的家园在一瞬间已经变成无 边无沿的黑色的死亡之海了。它们看到的是一张张开的硕大无边的天罗地网,等待它们的只剩下一条路了,那就是死亡。于是,走投无路的麻雀们绝望了,也累坏 了,它们一只接一只坠落下来,撞向了它们曾经赖以生存的城市和田野。可是,每一只麻雀从天上掉下来的情景,都会引起人们更加兴奋的喊叫声和欢呼声。
那欢呼是在庆祝人的精明和胜利,也是在嘲笑麻雀的蠢笨和死亡。那几天里,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小鸟飞着飞着,便从天空里直接摔落到大地上。有的 已经死了,有的则奄奄一息,其情其景惨绝人寰。几天过去,天空中还真看不见鸟飞了,清晨也听不见鸟们的唧唧喳喳的吵闹声了。人都累了,鸟还能不死么。
在结束本文的时候,顺便说一句,在消灭麻雀的战役中,有许多种鸟类无可避免地被株连。只因为它们也飞着。
仅以此文书祭麻雀的一次劫难。